厉斯年对人观察入微，不想她过于接近秦池, 难道有什么不好说明白的原因？
她不由暗暗警惕, 决意以后还是慢慢疏远厉斯年, 便打岔笑道：“不过一块石头, 二爷也忒小气了。”
说着水莹莹的眸子左顾右盼, 瞧见旁边还有一块石头，只略小些矮些，虽然平整, 却不断有小水花溅上去, 青苔覆盖。
她掂量片刻, 迈步稳稳站了上去，这才抬眼朝溪流上方看去, 果然景致又不同。
这一段溪流算是最宽的，山石峻皱, 绿苔如茵，碧澄清澈的水流从上方向下流动, 好像一条挥舞的彩带，哗哗作响。
两岸桃花树木枝桠横斜, 有的傲然挺立，有的低俯水面, 好像弯着细腰的美人。也有的一截栽在水中，婷婷如玉。像是做出各种俏丽舞姿的美人儿。
河面水波折射着阳光，成千上万的千金光，一明一灭，好似这些舞蹈着的美人珠光明烛，耀眼夺目。
她正看得入神，却听见一声冷叱。
“下来！”
循声看去，却不意外。
厉斯年脸色板板站在岸边，朝她伸出了修长结实的胳膊。
朝上摊开的白色手掌，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掌垫处微微坟起，颜色也略黄，有不少茧子。
信信不敢东瞟西瞄，更不敢当众牵他的手，脚下留神，轻轻一纵，已经稳稳跳到岸边土路上，故意淘气道：“这算什么？我还能下河凫水捉鱼呢。”
厉斯年凝了凝目，没理她，又叫秦池下来。
秦池腿长，一跨也跳了过来。
只有云珠，上去容易下来难。
慢慢地蹭到青石边，要跳过来，却迈不开腿，犹豫半天。
紫烟先就不耐烦起来：“你磨蹭个什么劲，再不快走，就来不及了。”
信信不敢说秦池，可紫烟她倒是不怕的，当下一边走到岸边去接云珠，一边冷笑道：“姐姐们要着急，便先走吧。我本来就是跟云珠一起来的，我陪着她，随后追来。”
紫烟今日早憋了一肚子的不快，听到这话，声调拔高，道：“你大概忘了，自己再怎么得宠，也不过是个丫头！伺候爷的事比天大。你居然……”
“别吵了……我这就下来！”
信信本正扭头跟紫烟吵，却听身后扑通一声响。回头一看，云珠双脚已经站在了水里。
几条手掌长的小黑鱼受了惊，四处而散。
她忍不住拍手笑道：“我还当你真成大家丫头了，文静得连块石头都不敢下！”
话音未落，云珠却脚下一滑，差点儿栽倒。
信信只觉得左胳膊让人一拽，跌跌撞撞往前一冲，冰凉的溪水顿时漫进了鞋里。
还没站稳，右胳膊也叫人抓住了。
却好似突然多了一根木桩子，架住她，稳当极了。
抬眼就见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缩着，老虎一般瞪着自己。@无限好文，尽在晋江文学城
她无辜地眨眨眼：“我们两个鞋都湿了，不好走路。还请爷允许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罢。”
虎眼里掠过一丝恼怒，向前俯过来，用力一提，道：“就你们两个在这里，也不怕狼呀熊的跑出来把你们叼了去！”
整个人像被举了起来，等双脚落了地，她才看见云珠也被拖着上了岸，只神色十分郁郁。
他力气这么大的么？
信信瞪着眼，只觉不可思议，再看他一脸不耐烦，她只得跺跺脚：“那……那还是赶紧走吧！”
咕叽咕叽，青色的绣鞋像在吐水的青蛙，水被挤出来，湿了地面。
他低头看了片刻，又抬眼看了看天色：“算了，时间也不如直接回去吧。你可带了替换的鞋子？”
“沉哥哥，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回，没得为了个丫头，连红雨林都没瞧见，岂不可惜？咱们还去红雨林，让她们两个自己回去吧，正好带个信儿，说咱们晚一会儿。”
柳姑娘上前，柔声劝道。
“都是我的丫头不懂事，才惹出事端来。不如大哥陪着柳姑娘姚姑娘去红雨林，我带着她们两个先慢慢回去？”
不想秦池竟站了出来。
这个提议也算合理。
谁都看得出来，柳姑娘姚姑娘只是想跟厉斯年在一块儿。
虽然长年住在侯府，可两位毕竟还是客人，厉斯年作为侯府世子，招待她们也是应该的。
信信其实并不在乎湿了鞋走路。她光着脚都能跑。只是柳姑娘明显不想她再跟着，她忙行礼感谢秦池：“二爷不必如此。我们两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，一路跑回观里就是了，也能带个信回去，省得大家等着急了。”
秦池却指了指武陵溪：“我想在这里多盘桓片刻，构思一幅画儿。”
姚姑娘笑起来：“我也懒得赶来赶去的了，红雨林我年年都看，今年便算了罢。”说着找了根半垂到溪面的粗壮槐树枝，坐了下来，手里捏着条朱红手帕扇风。
信信倒有些意外。姚姑娘留下，那岂不是成全了厉斯年跟柳姑娘独处？
不想，就见厉斯年想了想，从腰间取下一只银哨，轻轻吹了两下，就见山林间突然飘出两道绿影。
这一下所有人都是大为震惊。
万想不到厉斯年竟布置了暗卫，这一路走来，他们丝毫未觉。难怪他任由秦泓单独去爬山。
信信先是大惊，旋即小脸通红。
刚才她扑进厉斯年怀里，后来还牵了手，岂不叫这些人全看在了眼里？
还有她跟厉斯年的一问一答，这些人也全听见了？！
可震惊过后，脑子又发懵，既然有暗卫，安排一个暗中护卫她们也就是了，作什么反把人全叫了出来？
就听厉斯年吩咐道：“你们暗中护着柳姑娘去红雨林。”
那两道影子齐刷刷应了一声“是”，便重又隐身在了林间，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。
众人大概都被惊呆了，一时谁也没说话。
倒是厉斯年见柳姑娘还站着不动，柔声道：“你得快去了。总不能太晚，叫老太太等着。”
柳姑娘胀红了一张粉脸，眼角水光闪动，狠狠咬了一下娇嫩的唇瓣，倔强地一转身，跌跌撞撞地朝小溪下游走去。
她的两个丫头大惊，也忙跟上。
小溪蜿蜒，转眼便看不见她们的踪影。
还是没有人说话。
不知是还没从暗卫的震惊中回神，还是因为厉斯年头一回对柳姑娘表现得这般不友善。
信信目光在厉斯年脸上溜了溜，又往姚姑娘那头看了看，就见姚姑娘嘴角噙笑，正伸手用桃花枝撩着水玩儿。
波光一闪，她心中揣度片刻，便有些了然。
厉斯年答应老太太要娶柳姑娘，大概是权宜之计。他真正想娶的是姚姑娘，自然没有当着姚姑娘的面，还跑去跟柳姑娘独处的道理。
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怪异。
香娘长兴侯世子……她的穷途末路……暗卫……柳姑娘……姚姑娘，围绕厉斯年好像一团雾，她突然有一种，自己从来就不认识厉斯年的感觉。
“鱼……鱼……”清脆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，原来是姚姑娘在叫唤。
信信回头，清澈的溪水中，姚姑娘的桃花枝下，几条掌长的黑鱼正围着团团转。
姚姑娘的两个丫头也兴高采烈地涌过去，围着看。
这溪里的鱼大概见的人少，居然不被惊，还以为那桃花枝是什么好吃的东西，一个劲往上窜，要去咬。
信信不由嘴角微勾，那年家中过不下去，水还没暖，她就不得不下河捞鱼，差点儿没淹死。时光匆匆，竟已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。
厉斯年站在原地，背手而立，也没有立刻要动身回去的模样。
姚姑娘身边的丫头见了，便也四处去摘桃枝。
青岚眼儿溜了溜，嘴脚含笑，也跟了上去。
紫烟迟疑片刻，也摘了一枝在手。
一时几个丫头全都手拿一枝桃花，靠近河面，或蹲在岸边，或坐在石头树枝上，都逗着鱼儿玩。
秦池走来走去，又重新站到那块大石上，招手叫她。
信信笑着摇了摇头，左右看了看，见旁边一枝桃花生得还算矮小，便拉了云珠，上前踮脚，想也摘一枝桃花下来。
可伸长了手，却还是短了两寸。
云珠伸手帮忙，可那桃枝粗壮，她手指用力，一时竟拗不断。
信信忙叫她住手，去摘腰上的小刀，刚拔下柳套，鼻端就飘来一种清爽的气息。
她一惊抬头，却见一道雪光闪过，那桃枝齐根而断，往下坠落。
匕首尖像一道发光的丝线划过，轻轻一挑，恰好勾住了那根桃枝。
几片粉红娇嫩的桃花瓣幽幽洒落，其余都在枝头轻颤。
刀刃薄且锋利，冰冷而光亮。
匕首桃花，相映而寒。
琥珀色的眸像溪水一般闪烁的金光。
她呆怔片刻，才伸手抓住了桃枝尾，双膝微弯：“谢谢世子爷。”
便转头问云珠：“你也要一枝么？”
云珠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，倒退半步，语气急促：“不……不用了，反正鞋湿了，不如……去抓鱼玩儿。”
信信一听，大觉有道理，笑道：“你先去拦鱼坝，我去摘些杨柳枝，编个小箩筐。”
云珠便提着湿了的裙摆往溪边去。
信信探头左右看了看，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株杨柳，垂丝如金，随风轻摆，便冲厉斯年弯弯眉眼：“世子爷，若您无事，我便去摘杨柳了。”
厉斯年的目光却落在她腰间，细柳枝编成的刀鞘泛着麦黄，十分精致。
信信拨弄了一下那刀鞘，把小刀插进去，道：“编着玩儿的。”@无限好文，尽在晋江文学城
说着，便往那杨柳树去。
可刚迈步，就感觉厉斯年也跟了上来。
她想了想，只当不知道。@无限好文，尽在晋江文学城
不过十来步远，眨眼就到了。
远看那杨柳不高，近了她伸长手臂，却还是够不着柳梢，不免有些郁闷。
“想要什么样的？”他伸手就搂了一大把下来，拽得整棵柳树都晃了晃。
信信也不跟他客气，指着道：“粗细不要紧，越长越好。”
他便左手使劲，那柳树几乎倾倒下来，右手匕首一挥，顿时便斩下数十根臂长的柳条。
她不由惊呆，嘴角翘翘，露出雪白的小米牙：“够了够了。”
他也嘴角微翘，这才将匕首还了鞘，道：“编这东西很容易么？”
信信点头，接过柳条，左右看看，找了块山边的大石头，把厉斯年给她的桃花往旁边土里一插，坐下，也不摘皮跟叶子，直接便双指如飞。
厉斯年也不走开，便站在那里看她编柳。
先是编了个龟型芯，再拿竖条从中间穿过。
她便跟厉斯年解释道：“这样不用扎绳子，也不会散开。”
正说着，却见秦池也走了过来，问：“为什么不摘了叶子？”
她飞快地将柳条从中间穿过，道：“不过是临时拿来捞鱼用，不用这般仔细。”
厉斯年便道：“去叶子也容易得很。”
说着抽出一根柳条，再度拔出匕首，银光闪了几闪，一根光溜溜的柳条便递到了信信手中，快得她手上的柳条都还没用完。
厉斯年便把那柳条一扔，又拿起剩下的，不过三两下工夫，便全去了叶子。
没了叶子碍事，信信编得更快。
过了片刻，一个簸箕的底就出现了。
云珠跑过来，道：“你去瞧瞧，我那鱼坝垒得如何？”
信信忙跑过去瞧了瞧，见用的石块都太小，稀稀落落的，便道：“底下要用几块大些的才好，不然一会儿就全冲走了。”
云珠搓了搓手，就去找石头。
不想就见一块南瓜大的溪石突然飞了起来，落点准确，溅起一波水光。
云珠离得最近，吓得尖叫一声。
信信也吓了一跳, 不知道这石头是怎么飞起来的。
姚姑娘等也全都扔下了桃花，跑了过来，问出了什么事？
却听厉斯年道：“没什么, 就是想拦个水坝抓鱼玩儿。”又转头问信信, “这般大小的石头可成？”
目光垂下, 就见厉斯年的皮靴尖上一片湿。@无限好文，尽在晋江文学城
信信忙道：“行行，只要两三块就成了。”
“抓鱼？这样就能抓到鱼？”姚姑娘睁着大眼，开心得直叫, “那我们也来帮忙吧？”
信信自然也不能说不成。
不过厉斯年已经一弯腰, 双手搬起一块比刚才还大的石头, 朝水里扔去, 顿时咚的一声, 水花四溅，所有人身上都不能幸免，不由大呼小叫, 笑声连连, 倒终于有了几分来游玩的气氛。
于是云珠带着厉斯年垒坝, 信信忙着编簸箕。
等那边水坝垒好，信信的簸箕也成了, 虽编得仓促，可除了网格粗些, 模样倒挺齐整。
不过片刻，水坝里就聚集了十来条小黑鱼, 仔细看背上还有一道道暗青。
她开心得双脚一蹭，就想脱鞋下水。
不想胳膊却叫人一扯。
她转头一看, 一双潭水般的眸子正望着她。
“这春天的溪水，还是极寒, 对你的身体可不太好。”
秦池博学杂收什么都会一些，岐黄之术也颇有造诣。
信信觉得有些扫兴，抬了抬脚：“也湿了这么久了。不过一会儿，很快的。”
云珠在旁边听了，抢了信信手上的簸箕，道：“我来。”
说着便下了水。
她也是惯了的，极慢地走到坝边，弯着腰，静看了一会儿，才飞快地插下簸箕，一抬，小哗哗直流，她已经笑叫道：“抓到了，抓到了，好几条呢。”
便拿了簸箕给大家看。
就见里面果然有四五条掌长的小鱼，一道黑一道青，信信笑道：“这鱼叫溪石斑，肉可细可鲜了，就是鱼卵不能吃。”说着，便东张西望起来。
“你找什么？”如春风沉醉般的声音问。
她没回答，朝上游走了过去，在溪边长着一种细长的小草，有的顶端开着小杏大的白花，她拔出小刀，捡没开花的小草割了一把下来。
这才回来，嘴角弯弯：“这是灯芯草，我来把这小鱼儿串上。”
厉斯年呆了呆：“你要带回去？”
信信也呆了呆：“你要在这里吃？”
两人相对面立，一高一低，双眸对瞪。
“吃什么吃什么？”一道红影飞奔过来，竟是满脸通红的秦泓。身后跟着魏紫姚黄，还有两个护卫，一人肩上扛着一个挑子，两头箩筐都装满了红封陶罐。
她不由讶然：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秦泓双眼亮如星辰，道：“到了峰下，就见着有人卖花蜜，索性懒得爬峰，买了赶回来，跟你们一处玩儿。”
说着就好奇地去拔信信手上的细草：“你拿这个干什么？又要编东西？不如编个蜜蜂？我拿来粘在蜜罐上，送给老太太太太太们！”
信信摇了摇手上的青草，指着还拿着簸箕等着的云珠：“我们抓了鱼，正说是带回去，还是在这里吃呢？！”
姚姑娘摇曳着身姿走过来，笑道：“这鱼儿这般小，有什么好吃的，还怪腥臭的。不如放生了罢。”
信信不敢驳姚姑娘的话，可也有些不情愿，便微微嘟嘴，斜挑了眼睛去看厉斯年。
厉斯年看看天色，便道：“带回去，便是用桶装活的，也未免搞得马车都腥了。你想吃，便在这里烤了吧。”
信信顿时双眸闪如星子，欢呼一声。阳光下容色鲜艳更胜新桃。
她上前手脚麻利地把那四五条小鱼串在灯芯草上，便问云珠：“你来收拾，我去多捉几条？”
云珠却拿眼怯怯去看秦池。@无限好文，尽在晋江文学城
秦池却看了一眼信信，“你不怕将来痛，就去好了。”神色如冰雪中的竹影，寒中透着阴，一转身走了。
云珠脸色微白：“还……还是我来吧！”
她话音刚落，手中簸箕已经被人抢了，秦泓拿着簸箕，道：“果然还是得跟信信一起才好玩，我来我来。”说着就拉信信，“你教我？用这个怎么捉鱼？”
她看了一眼秦池茕茕而立的萧索背影，心里知道秦池也是为她好。她暗暗摸摸小腹，来月信的时候那死去活来的痛，她也怕。想了想，便也不再固执，只教秦泓怎么捉鱼，怎么下簸箕。
秦泓兴奋地让魏紫给扎了衣裤，下到水里。
他于玩乐向来极机敏，不过两下，便捞起来八九条，竟比云珠还利索。
信信都忍不住夸他聪明。
姚姑娘更是站在溪边，笑得直不起腰来：“不得了，你是鱼童投胎的吧。”
秦泓兴奋地把鱼拿地去，信信飞快串着鱼，道：“可以生火了。谁能帮忙？”
在家里灶堂生火几个丫头自然都学过的。在这野地里却都不知怎么做，面面相觑。
厉斯年却吩咐那两个挑担的护卫：“你两个，一个到观里取些盐来。一个带着侍书跟横刀，在这里挖个坑，虽在水边，也该小心，别点着了林子。”
又吩咐几个丫头：“也别走远了，就在这附近捡些干柴来。”
自己却上前找了一丛竹子，斩了些竹枝，坐在山石上，用匕首削签子，削一阵，便抬头往溪边看看。
信信正与云珠蹲在下游溪边剖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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